离婚案中的极限拉扯：超一成母亲有抚养权 孩子却被“抢夺藏匿”
2023年2月12日，是李希与儿子豆豆被迫分离的第573天。过去的573天里，豆豆被生父带走藏匿，她艰难而克制地打官司，通过法律诉讼结束了婚姻，获得了抚养权，申请了强制执行，但孩子，依旧没能回到身边——11天前，在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谈话室，她被准许带走孩子，前提是孩子愿意跟她走，见面时长被限定在30分钟。面对李希精心准备的各种玩具糖果，5岁8个月的豆豆重复着“不要”。
在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，李希崩溃了。最后，她跪在地上，想抱抱自己的孩子，但同时，她知道，“那天带回孩子的希望不大了。” 金融要闻网
“输的代价是失去儿子”
2021年7月19日早上，豆豆生父王竞以孩子奶奶想念孙子为由从李希处接走了豆豆，承诺当天送回。李希没想到，当天下午，王竞报警，“谎称我和我父母打孩子，把孩子带去了北京房山区不明住址藏匿。”
从那一天算起，李希和孩子至今已分离长达19个月。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，李希为找孩子跑遍了妇联、街道、居委会，多次跟王竞沟通，邮寄孩子衣服、玩具到王竞单位和孩子奶奶住址，但始终无法正常探视孩子。
豆豆被带走前，李希和他的最后一张合影 图源：受访者提供 广州新闻网
从小到大，李希是典型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——从湖北一路考到北京，硕士毕业后顺利入职某银行总部工作。2013年，她经人介绍认识了王竞，2014年5月20日，相识不到一年的二人登记结婚，2017年6月，儿子豆豆出生。
2018年5月，李希还在哺乳期，双方因为孩子看护、居住环境等问题发生争吵，李希无奈之下带着孩子和其父母，住到自己婚前购置的房子里。从2018年到2021年，她和王竞的关系若即若离，有过短暂的和谐，但更多时候，是在疏离和争吵间反复拉扯。
即便如此，李希也从未想过，王竞会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藏匿。而在此后寻找孩子的过程中，她逐渐发现，王竞带走孩子也许早有预谋。“2020年他就去过房山好几次。2021年5月，他出现大额负债。同年6月，他在未告知我的情况下进行财产转移，并于7月19日上午，带走孩子去了北京海洋馆。当天下午王竞报警，我和我父母成了他口中‘打孩子’的人。”
李希花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些信息，她逐渐确信王竞“在下一盘很大的棋”，而她必须马上应对，因为输的代价是失去儿子，作为母亲，她无法接受。
手握抚养权，却没有抚养权
李希的遭遇并非个例。
北京市律师协会婚姻家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张荆做过一个统计，她和团队在中国裁判文书网随机抽取了749个涉及抚养权和探望权的案例，时间跨度从2007年到2020年。研究分析发现，涉及到孩子抚养权和探望权起诉到法院的诉讼中，12.68%的案件都伴有抢夺藏匿孩子的行为，实施方多为父亲一方。
“违法成本低，强制执行难，是抢夺藏匿孩子行为频发的重要原因。”资深婚姻家事律师、妇女儿童权益保护专家李莹告诉天目新闻记者，如果孩子被抢夺发生在婚姻存续期间，抢夺孩子的一方并不涉嫌违法，相关部门往往以“家庭矛盾”为由调解，收效甚微。所以，大多数孩子被抢的母亲，会走上起诉离婚-争取抚养权-申请强制执行的维权路径。
李希也选择了这条路。漫长且艰辛的诉讼之后，2022年11月3日，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判决二人离婚，孩子抚养权归李希。此时，她已和儿子分离了472天。
但李希很快发现，即使手握抚养权，她依然见不到孩子。在每周时长仅一两分钟的视频通话中，孩子和她的交流显得小心翼翼，以往的亲昵不见踪影。申请抚养权强制执行，成为李希的最后一根“救命稻草”。 党建新闻网
2022年11月7日，西城区人民法院对李希申请执行抚养权立案。2023年1月10日，她接到法院通知，2月1日上午去接孩子。
李希记得，接孩子那天北京的最低温度跌到了零下6℃，但她的心寒得更彻底。在文章开头那幕发生后，她最终没能接回豆豆，法院给出的解释是要尊重孩子的意愿。那会儿，北京的大街小巷年味儿依然很足，再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，“我和豆豆的团圆，要等到什么时候呢？”
2022年11月7日，法院对孩子抚养权执行立案 图源：受访者提供
“拒不履行判决，是大多数抢夺孩子方在另一方获得抚养权后的惯常做法。”李莹表示，这种情况，可以按照妨碍民事诉讼处理，处理办法通常是限制高消费、罚款或拘留（最多15天）。此外，根据《刑法》规定，还可能构成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，情节严重的，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罚金；情节特别严重的，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，“但是在实践层面，因抢夺藏匿孩子拒不归还而被定‘拒执罪’的案例并不多见，常规的手段还是限高、限消、上失信名单，违法成本很低，威慑作用并不大。”
李莹代理过的案子里，因为执行层面的困境，有的母亲离婚八年见到孩子的时间加起来不到24小时；有的孩子被长期转移藏匿，颠沛流离，错过了义务教育时间；更多的孩子在不正常的成长环境中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。
李希曾于2022年下半年，通过豆豆在昌平医院的体检信息以及附近多家幼儿园公众号照片，找到了孩子被转移到的幼儿园。老师告诉她，豆豆比较依恋大人，看起来不像大班的孩子。那以后，王竞又迅速转移了孩子，李希再一次失去了孩子的消息。
2022年9月，李希绑定孩子医保卡的手机上，收到了北京安定医院儿童青少年精神科门诊的缴费信息，她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，“我无法想象，孩子离开我的19个月里，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豆豆的医保卡就诊缴费记录 图源：受访者提供
法律的“牙齿”和温度
一个残酷的事实是，要找回孩子的妈妈们必须在漫长的诉讼中跑赢时间。
2022年6月，离婚官司打得最焦灼的时候，李希加入了“紫丝带妈妈群”，在这里，孩子被抢夺藏匿的妈妈们抱团取暖，互助维权。和紫丝带妈妈们交流后李希得知，抢夺藏匿孩子有三个高发的年龄段，“1岁多2岁不到、上幼儿园后和7岁左右，是最常见的争抢孩子节点。”
记者了解到，《民法典》第一千零八十四条规定，父母离婚后，不满两周岁的子女，以由母亲直接抚养为原则。已满两周岁的子女，父母双方对抚养问题协议不成的，由人民法院根据双方的具体情况，按照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原则判决。子女已满八周岁的，应当尊重其真实意愿。
“2岁不到把孩子抢走，拖过了2周岁，在判决上母亲就失去了天然优势；而孩子一旦上了幼儿园，开始懂事了，抢走后长期疏远也对母亲争取抚养权不易；最后，孩子如果满了8岁，又跟抢夺藏匿方长期生活，那么大概率也是不愿意改变的，到那时，母亲可能就再也要不回孩子了。”眼下，李希最担心的是，下半年豆豆即将上小学，如果孩子回不来，而前夫又持续转移藏匿孩子到8周岁，再一次次跟她打抚养权变更的官司，那她可能真的很难要回孩子了，“这期间，我一个有抚养权的妈妈，可能连探视孩子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。”
“对这种社会痛点问题，我们的法律要有‘牙齿’，执行要有温度。”李莹认为，推动“抢夺藏匿孩子”入刑，明确夫妻一方抢夺、藏匿未成年子女不宜获得直接抚养权，完善拒执罪相关司法解释和入罪标准，能够提高犯罪成本，这是法律的“牙齿”；另一方面，对抚养权、探视权这类人身权的执行，要以目标为导向，从孩子的真实意愿和最大利益出发，多一些人文关怀，这是“温度”。
“在具体做法上，一些法院已经有了很好的经验，比如把执行现场布置得温馨舒适，安排女法警和女法官参与执行，营造母亲和孩子独处空间等等，只有在执行和立法层面双管齐下，才能直击痛点，避免抢夺藏匿孩子的人伦悲剧。”李莹说。
紫丝带妈妈们联名录制视频呼吁社会关注 图源：紫丝带妈妈官方微博
统计数据显示，截至2023年1月10日，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实名登记人数已达362人（不包括孩子回来后退出人员），其中拥有抚养权的131人、拥有探视权的50人，其余正处于分居或诉讼阶段；她们的孩子均被对方藏匿，以2岁以下和3-6岁时被带走为主；藏匿时间最长的为10年，最小年龄为出生后14个小时；经强制执行要回孩子的有85人。 南京新闻网
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发起人朱莉告诉记者，自2019年10月创建至今，她们一直将呼吁立法和推动法律完善作为群体目标。紫丝带妈妈们面对镜头讲述自己的遭遇、写下百人联名求助信、连续三年在全国两会期间向人大代表递交相关立法建议，宝贝回家创始人张宝艳、作家蒋胜男、江苏省律师协会会长车捷相继为她们发声……“我们坚信只有完善法律，才是抢夺藏匿孩子问题得以解决的最终出路。”
2月12日，李希告诉记者，律师和法院沟通后，争取到了第二次执行机会，但时间未定，“这条路也许艰难险阻困难重重，但为了我的孩子我也必须坚持到底！”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李希、王竞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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